冰心:童年的春節(jié)
http://m.grandmasellshouses.com 日期:2020年01月20日10:47 來源:湖北省新聞出版局
我童年生活中,不光是海邊山上孤單寂寞的獨往獨來,也有熱鬧得鑼鼓喧天的時候,那便是從前的“新年”,現(xiàn)在叫做“春節(jié)”的。
那時我家住在煙臺海軍學(xué)校后面的東南山窩里,附近只有幾個村落,進煙臺市還要越過一座東山,算是最冷僻的一角了,但是“過年”還是一年中最隆重的節(jié)日。
過年的前幾天,最忙的是母親了。她忙著打點我們過年穿的新衣鞋帽,還有一家大小半個月吃的肉,因為那里的習(xí)慣,從正月初一到十五是不宰豬賣肉的。我看見母親系起圍裙、挽上袖子,往大壇子里裝上大塊大塊的噴香的裹滿“紅糟”的糟肉,還有用醬油、白糖和各種香料煮的鹵肉,還蒸上好幾籠屜的紅糖年糕當(dāng)母親做這些事的時候,旁邊站著的不只有我們幾個饞孩子,還有在旁邊幫忙的廚師傅和余媽。
父親呢,就為放學(xué)的孩子們準(zhǔn)備新年的娛樂。在海軍學(xué)校上學(xué)的不但有我的堂哥哥,還有表哥哥。真是“一表三千里”,什么姑表哥,舅表哥,姨表哥,至少有七八個。父親從煙臺市上買回一套吹打樂器,鑼、鼓、簫、笛、二胡、月琴彈奏起來,真是熱鬧得很。只是我擠不進他們的樂隊里去!我只能白天放些父親給我們買回來的鞭炮,晚上放些煙火。大的是一筒一筒的放在地上放,火樹銀花,璀璨得很!我最喜歡的還是一種最孝最簡單的“滴滴金”。那是一條小紙捻,卷著一點火藥,可以拿在手里點起來嗤嗤地響,爆出點點火星。
記得我們初一早起,換上新衣新鞋,先拜祖宗——我們家不供神佛——供桌上只有祖宗牌位、香、燭和祭品,這一桌酒菜就是我們新年的午餐——然后給父母親和長輩拜年,我拿到的紅紙包里的壓歲錢,大多是一圓锃亮的墨西哥“站人”銀元,我都請母親替我收起。
最有趣的還是從各個農(nóng)村來耍“花會”的了,演員們都是各個村落里冬閑的農(nóng)民,節(jié)目大多是“跑旱船”,和“王大娘鋦大缸”之類,演女角的都是村里的年輕人,搽著很厚的脂粉。鼓樂前導(dǎo),后面就簇?fù)碇S多小孩子。到我家門首,自然就圍上一大群人,于是他們就穿走演唱了起來,有樂器伴奏,歌曲大都滑稽可笑,引得大家笑聲不斷。耍完了,我們就拿煙、酒、點心慰勞他們。這個村的花會剛走,那個村的又來了,最先來到的自然是離我們最近的金鉤寨的花會!
我十一歲那年,回到故鄉(xiāng)的福建福州,那里過年又熱鬧多了。我們大家庭里是四房同居分吃,祖父是和我們這一房在一起吃飯的。從臘月廿三日起,大家就忙著掃房,擦洗門窗和銅錫器具,準(zhǔn)備糟和腌的雞、鴨、魚、肉。祖父只忙著寫春聯(lián),貼在擦得锃亮的大門或旁門上。他自己在元旦這天早上,還用紅紙寫一條:“元旦開業(yè),新春大吉”以下還有什么吉利話,我就不認(rèn)得也不記得了。
新年里,我們各人從自己的“姥姥家”得到許多好東西。
首先是灶糖、灶餅,那是一盒一盒的糖和點心。據(jù)說是祭灶王爺用的,糖和點心都很甜也很粘,為的是把灶王的嘴糊上,使得他上天不能匯報這家人的壞話!最好的東西,還是燈籠,福州方言,“燈”和“丁”同音,因此送燈的數(shù)目,總比孩子的數(shù)目多一些,是添丁的意思。那時我的弟弟們還小,不會和我搶,多的那一盞總是給我。這些燈:有紙的,有紗的,還有玻璃的。于是我屋墻上掛的是“走馬燈”,上面的人物是“三英戰(zhàn)呂布”,手里提的是兩眼會活動的金魚燈,另一手就拉著一盞腳下有輪子的“白兔燈”。同時我家所在的南后街,本是個燈市,這一條街上大多是燈鋪。我家門口的“萬興桶石店”,平時除了賣各種紅漆金邊的伴嫁用的大小桶子之外,就兼賣各種的燈。那就不是孩子們舉著玩的燈籠了,而是上面畫著精細(xì)的花鳥人物的大玻璃燈、紗燈、料絲燈、牛角燈等等,元宵之夜,都點了起來,真是“花市燈如晝”,游人如織,歡笑滿街!
元宵過后,一年一度的光彩輝煌的日子,就完結(jié)了。當(dāng)大人們讓我們把許多玩夠了的燈籠,放在一起燒了之后,說:“從明天起,好好收收心上學(xué)去吧。”我們默默地聽著,看著天井里那些燈籠的星星余燼,戀戀不舍地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惆悵寂寞之感,上床睡覺的時候,這一夜的滋味真不好過!